【转帖】中国高人就是多啊——坪镇之拍虎孔乙己版

独下西楼

坪镇之拍虎孔乙己版

坪镇的酒店的格局，是和别处不同的：当街是一个喷绘的大广告牌，“游自然国心，品坪镇腊肉，闻华南虎啸”!柜里面预备着热水，可以随时温酒。打猎的人，傍午傍晚下了山，每每花四角钱，买一碗酒，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，现在每碗要涨到四块，——靠柜外站着，热热的喝了休息；倘肯多花一块，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，或者茴香豆，做下酒物了，如果出到十几块，那就能买一样荤菜，但这些顾客，多是穷苦人，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公家人的，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，要酒要菜，慢慢地坐喝。
我从十二岁起，便在镇口的坪镇酒店里当伙计，掌柜说，样子太傻，怕侍候不了公家人，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猎人，虽然容易说话，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，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，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，然后放心：在这严重兼督下，羼水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，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，辞退不得，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，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，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，主顾也没有好声气，教人活泼不得；只有周正龙到店，才可以笑几声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周正龙是唯一带着猎枪和相机两样装备的猎人。他身材很中等，青白脸色，皱纹间时常闪着狡猾的光泽；虽然拿着一部数码相机和一部胶片相机，可是总不见他拍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我就快有一百万了，又是什么拍到老虎之类，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周正龙一到店，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周正龙，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！是不是老虎咬的”他不回答，对柜里说，“温两碗酒，要一碟腊肉。”便排出几张照片，照片上可以看见一只猫一样大小的动物趴在树丛中，头上顶着一片叶子。他们便故意的高声嚷道，“这老虎一定是你偷人家的！”周正龙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？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人家的年画。”周正龙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窃画不能算偷……窃画！……摄影爱好者的事，能算偷么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年画是ps我的”，什么“用人头担保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周正龙原来也读过书，但终于没有进学，又不会营生；于是愈过愈穷，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打得一手好抢，便上山人打猎，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好吃懒做。做不到几天，便连枪和子弹一齐失踪。周正龙没有法，看到了县里悬赏拍华南虎的布告，便向县里办事的姐夫借了相机一心一意拍起老虎来。他在我们店里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，就是从不拖欠；虽然间或没有现钱，暂时记在粉板上，但不出一月，定然还清，从粉板上拭去了周正龙的名字。
周正龙喝过半碗酒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周正龙，你当真拍到华南虎么？”周正龙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给县里拍了老虎，怎的连半个职务也捞不到呢？”周正龙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可是全是都是广东那班记者把事情搞坏了之类，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周正龙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周正龙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懂摄影么？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懂的话，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华南虎要怎样拍？”我想，讨饭一样的人，也配考我么？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周正龙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会拍罢？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！……华南虎有四样拍法，你知道么？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周正龙刚用指甲蘸了酒，想在柜上写字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，邻居孩子听得笑声，也赶热闹，围住了周正龙。他便给他们一人一片腊肉。孩子吃腊肉，仍然不散，眼睛都望着碟子。周正龙着了慌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，弯腰下去说道，“不多了，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肉，自己摇头说，“不多不多！多乎哉？不多也。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周正龙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，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，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，取下粉板，忽然说，“周正龙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块钱呢！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喝酒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？……他掉到山崖下死了。”掌柜说，“哦！”“他本来是个猎人，按理说是不该掉到山崖下的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和林业局的一起进山寻真老虎，。真老虎这东西，是随便能寻的么？”“后来怎么样？”“怎么样？先是到北山没寻到，后来是西山，寻了大半夜，就掉下山崖去了，”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掉下山崖了。”“掉下山崖又怎样？”“怎样？……谁晓得？许是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中秋之后，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，看看将近初冬；我整天的靠着火，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顾客，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，“温一碗酒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，那周正龙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穿一件破夹袄，盘着两腿，下面垫一个蒲包，用草绳在肩上挂住；见了我，又说道，“温一碗酒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，一面说，“周正龙么？你还欠十九块钱呢！”周正龙很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，酒要好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周正龙，你又去拍华南虎了！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，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！”“取笑？早知道不拍虎，怎么会跌断腿？”周正龙低声说道，“跌断，跌，跌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很像恳求掌柜，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，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温了酒，端出去，放在门槛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块钱，放在我手里，见他满手是泥，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，他喝完酒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，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周正龙。到了年关，掌柜取下粉板说，“周正龙还欠十九块钱呢！”到第二年的端午，又说“周正龙还块十九个钱呢！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，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周正龙的确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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